第 73 章 七十三(1 / 1)

檐下系着红绸的铃铛被风吹得轻轻作响。

白眠雪心下略微有些好奇,他看了看眼前的人,开口道,

“薛太医辛苦了,快请起。”

只是那老太医虽口里说着“不敢,不敢”,头却一直未曾抬起,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下。

“薛太医。”

绮袖搬了只海棠红色的软绣凳,放在他面前,低唤一声,他仍是不肯抬头,推辞了半晌才坐下。

“薛太医,请您来倒也不为别的,陛下的口谕想必您也知晓了,就是为了五殿下的身子病弱,想寻您瞧瞧,调理一下。”

绮袖怕他不知,低着头说罢,方才悄悄退在了一旁。

“陛下的意思……老臣已明白了。”

薛太医从手边拿过一只极小巧的药箱,终于略抬起一点头来,眼神却是不肯直视人,只颤着声音道,

“五殿下,还请您伸出手腕来,老臣先替您诊脉。”

白眠雪虽然心下觉得奇异,但还是应了一声,乖乖地拎起袖子将手腕露出来。

他一动作,只见那淡色的衣袖就往下滑落许多,就这么松松垮垮地堆着,只留出半截雪白细腻的手腕,软软趴在檀香枕上。

那薛太医将指尖捻在他的手腕上,面色平静地探了半晌。

“……如何?”

白眠雪见他半日不语,不由得出声询问。

薛太医却是摇了摇头,又施施然换了另一只手腕继续诊脉。

殿内气氛一时倒有些怪异的凝重,一旁立着的绮袖,星罗等宫女太监难免都噤了声。

谁知这里正兀自诊着脉,忽然听得院里有小太监脆生生通报了一声,“北逸王来了!”

下人们连忙齐齐俯身行礼,白眠雪手腕被人按着动弹不得,只好懵懵地抬头看着自己殿里的帘子被那只手轻佻地掀起。

……

“殿下做什么呢?”

谢枕溪见了眼前这幅情景,略微诧异地挑了挑眉,目光隐约含笑,却不十分显露出来。

侧眼看去仍是冷俊的眉峰。

“唔……请了太医来替我诊脉。”

白眠雪抬起下巴朝那药箱瞥了一眼,一双漂亮软糯的眼神似乎会说话。

“怎么,殿下不舒服?”

谢枕溪垂眼看他,忽然轻笑道,

“我府里也有几个好大夫,先前好像也曾打发过来给你瞧过几次,可是后来太忙,竟忘了问问殿下,也不知有用没用?”

“啊,他们?”白眠雪轻轻愣了下,歪着头想了半日,才眨眨眼儿,软声道,

“也不怎么样,王爷你是不是被他们给骗了?”

谢枕溪之前也确实从王府请过一些大夫来宫里,只是不知那些人是来骗几个钱的游方术士,还是他的身体确实是刁钻古怪,总之看诊前就夸过海口的大夫们,等替他诊过脉后,大多是两眼茫然,一言不发。

若是再多追问几句,便会焦躁不安,只知道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提笔开个药方便告辞。

绮袖和星罗倒是不死心,还要追着他告这些庸医的状,小殿下却懒懒地不怎么放在心上。

他的身子在原著里的原设定里就是这样的病病殃殃,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会这么容易就可以治好了。

只是那些庸医开出来的药总是极苦。

苦得小殿下恨不能抱起自己的莲花瓷碗偷偷倒掉。

“怎么?”

谢枕溪仍是看着他微微含笑,神情却凝重了一点儿。

白眠雪侧过头去看他一眼,放轻了声音,软绵绵地抱怨,

“唔,没什么用,还苦得很……”

“苦么?那本王下令,从此殿下的药方里不许放苦药?”

谢枕溪也偏过头来说话,整个人挨得他颇近,低语着调侃他时言语间竟有些格外的撩拨和温热缱绻。

白眠雪愣了愣,躲了他一下。

小殿下像只脾气娇纵的猫,懒洋洋地看着他,眼儿清亮有神,

“我喝我自己的药……与王爷有什么关系?”

谢枕溪垂着眼帘轻笑,巧妙地没有答他的话,反而抬起头去看对面给白眠雪诊脉的医者,虽不认得是谁,但凭着眼前熟稔的衣饰,自然也能猜到是宫里的太医,

“老太医,您瞧着,如今五殿下的身子应是如何调养?”

薛太医的目光落在檀香枕上一瞬,又淡淡地移开,低着头思索了半日,方才蹙着眉,有些欲言又止,半日方才问道,

“老臣方才诊脉,殿下如此脉象,老臣心里倒有一副方子,只是,这幅药……”

他突然停顿了一下,似有些不愿相信,

“老臣记得……殿下您应当是五月出生的罢……?”

大衍若有皇子公主出生,历来都是举国欢庆的大事。

虽则当年白眠雪出生时他的母妃早已不受宠,如今一晃也已过了悠悠经年,但那些年岁长些的大臣们自然也能记得皇子们出生的日子。

薛太医吞吞吐吐地问罢,终于抬起眼看了下白眠雪。

“是。”

白眠雪虽然有些摸不清薛太医为何突然这样发问,但绮袖曾经也在闲聊时说过,他出生时恰是五月。

小殿下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。

“……是有些棘手么?”

坐在一旁的谢枕溪突然出声问道,素来矜贵的眉眼间也隐约染上些晦暗不明,

“若是有什么问题,还望太医直言。”

“禀王爷……殿下的身子倒有些……”薛太医欲言又止了几次,终于吸了口气,低着头道,

“老臣,老臣斗胆请北逸王回避……”

他半抬起头看了眼白眠雪,收回手时又险些将桌上的檀香枕打翻,半晌才道,

谢枕溪面色不变,只是用指腹缓缓把玩着指尖的墨色扳指。

薛太医却有些惶恐了,仍是低着头道,

“王爷,老臣方才替殿下诊脉……但还不能开出合适的药方……需有话要问过五殿下,方才能做出决断……”

待他期期艾艾,断断续续地说罢,谢枕溪只淡淡地摩挲了一阵儿扳指,唇角微微勾起一点,低垂着眼帘道,

“太医惊慌什么,本王出去便是。”

薛太医没有出声。

谢枕溪这才看了看白眠雪,小殿下也是一头雾水,眼神懵懵懂懂地游移着看着他。

人却坐在定定地满是药香的桌前,看起来有点儿乖巧,又有些许可怜。

他忍不住就笑了。

“殿下乖些,本王且出去瞧瞧花儿草儿。嗯?”

他说罢,漫不经心地抬头望了望庭院里。

今儿倒恰巧是个难得的晴日。

一丝一缕的柔光泛着暖意从木窗的缝隙里透进来。

绮袖和星罗一早儿就喊着几个小宫女放起了窗纱,这会儿日光便浅浅淡淡地洒满整个屋子,连带后面摆着的一扇扇屏风,也落得日光的照拂。

淡色的光芒依着次序扫过那一扇扇的青色丝绢屏风,上面绣着的雪白仙鹤犹如落了层淡金色的浅光,一旁青色的木制支架也被染上同样的颜色。

整间屋子里,一时便都是斜照进来的金光。

日色亦落在谢枕溪的身上,白眠雪顺着他的话仰头看他时,便也绘了层的浅色。

“殿下可听到了?”

谢枕溪慵懒地收回视线,却见小殿下仍是没有理他,那双凤眸便微眯起来,伸手欲摸他的发顶。

“别摸!”

乖巧坐着的小殿下突然躲了一下,顺便扯住人的袖子将那只即将要作乱的手给扯远了,

“唔……我知道了……王爷你就出去罢!”

谢枕溪诧异地挑了挑眉。

方才还乖乖巧巧呆坐着的小猫突然亮了爪子,他难免愣了一下,回过神来,自然也不多纠缠,只轻轻笑了一声,便收回衣袖,出门去了。

随着他推门,一阵轻风缓缓落进屋内。

一不小心,翻起了半页白眠雪昨夜看完扔在角落里的话本儿。

白眠雪一怔,连忙起身抬手压回去了那些书页,然后方才回过头看了看薛太医,素来乖巧的眉眼间竟然隐约现出一点点不好意思和慌乱,轻声道,

“唔……薛太医,您刚刚是要说什么?”

所幸老太医也未曾注意到他的小动作。

因着方才绮袖她们已经同着谢枕溪一道下去,还贴心地掩门,薛太医眼里方才的惊慌失色和诧异似乎渐渐散去了一点。

只见他整了整被风拂乱的衣袖,终于缓缓抬起头看着白眠雪。

小殿下这才发觉眼前的薛太医似乎已经是老态龙钟,唯有那双眼睛却亮得格外引人注目。

似是在林间一汪干涸的老泉里嵌了两颗漆色乌玉,灼灼有神。

“此处既已无人,老臣自方才便有一事要问殿下……殿下的脉象表面虽平稳,略带些痼疾,但那只是庸医手段。”

薛太医的声音听起来很笃定,

“若细心探查,便知殿下您自幼身子病弱,乃是自胎里就带来的些病根,且有早产之象……因此臣反复和殿下确认您出生的时间,因着您这身子,臣手中虽有家传的一样调理身子的药方,但也不敢用其中的几位药材。”

“……”

白眠雪呆了呆,轻声重复道,“我身边的几位宫女姐姐都曾告诉过我,我是五月出生的。”

“殿下,从脉象来看,您应当是早产了不少时日,推算下来,恐是四月出生才对。”

薛太医的眼神中似乎有些一闪而过的怜悯,

“若果真足月而生,殿下不会有此脉象,更不会病弱至此。”

话音落下时,恰逢日影前移,白眠雪抬起头,就见外头一道修长的人影,正立在庭院中央。

窗外轻风吹过,直吹得木制窗扇扑簌簌轻晃。

-

杳灯殿里笙箫声漫漫,香炉里轻烟直上,正是丝竹声停歇时,几位身量儿略高,眉眼妩媚多情的戏子拖着长长的水袖,顶着点翠的珠冠,犹如风摆杨柳一般,轻袅袅地上了台。

“太后娘娘,尹贵妃求见。”

正当第一个戏子站定开口时,小太监突然躬着腰跑上前来,低声禀道。

谁知太后只是盯着眼前的戏子,不知是不是听住了,一时间竟没有反应。

唯有一旁坐着的沈妃听见了,回过头来,美人扶着鬓边,唇角含笑地朝这边看了一眼。

“太后娘娘……”

小太监垂手立了会儿,到底有些心浮气躁,忍不住抬起头又禀了一遍。

太后这次方才偏过头来,嵌金镶玉的金丝护甲轻轻拨过手里的帕子,不悦道,

“不见。”

“哀家既吩咐了她抄经反省,如何却又跑到哀家的门前来?”

“叫她回去。”

“是……”

那小太监忖度着太后这会子心情好才斗胆进来回话,这会儿闻言就愣了一下,待反应过来连忙应了一声,低着头便要往外走。

“且慢,回来。”

沈妃突然在一旁轻轻唤了一句,声音娇软得犹如清早就扰起闺中妇人的黄莺儿。

那小太监立住脚,不知所措地回过头来。似是不明白这位娘娘与他能有什么话说。

太后将帕子收起来,瞥了一眼旁边的沈妃,神情间不怒自威。

“太后娘娘莫怪,妾身只是有些奇怪……”

沈妃穿着件雪白色的宫装,上面大团大团绘着茶花的纹饰,素雅又不失后宫女子的风姿。

因见太后看她,掩着唇轻笑了几声,

“如今阖宫上下都知道尹妃姐姐做错了事,太后娘娘您仁善,故而只命她足不出户,在久思殿反省抄经便可。那这位公公,难道不知此事么?既然知道,又何必要特特儿的过来禀这一遭呢?”

沈妃轻声说罢,那小太监就已经隐隐有些发抖,待太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,早已吓了个魂不附体,连忙跪在地上朝太后道,

“太后娘娘饶命,奴才,奴才是鬼迷了心窍……”只见他一边说着,一边颤巍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水色光滑的镯子,低着头捧起来,

“这,这是方才尹贵妃娘娘悄悄给,给的……只说若奴才肯替她通禀一声,不管太后娘娘肯不肯见她,都是无妨的。”

那小太监越说声音越小,直到头顶上太后轻轻一声,“不肯长眼的东西,拖出去罢了。”方才大哭着讨饶起来。

“太后娘娘如此心善仁慈……只是我瞧这尹妃姐姐,犯下弥天大错,倒仍是不肯死心呢……”

小太监被一路拖着远去,戏台上的咿咿呀呀却没有停歇半分,戏子转身的一瞬间,沈妃低笑着道。

“都省省罢,一日日连规矩都不顾,只明里暗里斗得乌烟瘴气的,皇帝不管,你们就打量着哀家也不知道你们的心思?”

太后拧着眉头,正视着前面的戏台子,淡淡地抿了口茶,沈妃心口突突地乱跳,连忙收起笑容,垂头应是。

旁边还有几位陪着的宫妃,早就知晓她们素日不和,因见沈妃背后挑拨却吃了瘪,面上虽无一人显现出来,心里却都暗自嘲笑。

沈妃故作镇定着挺直了些腰背,面色却隐约有些尴尬羞恼,只恨不得这戏快些演罢,恨不能一步躲回宫里去。

只是偏偏那出戏却极长,闹了半日方才也只唱了一半儿。

只是刚刚半柱香时间,方才太后盯着看的那女子又上了台,太后忽然定定地瞧着站在台子中央的女子。

只见她纤长的水袖柔顺地垂落下来,长长地曳在台面上,随着主人的步伐转动不停地变幻飘动,远看似有烟霞万重,明媚灵动。

女子额间亦贴着细密又精致的花钿,一颦一笑间眼睫轻颤,一句句脆甜的唱腔犹如饱满的玉珠齐刷刷滚落银盘,一板一眼稳稳地落入众人耳中,听来极为熨帖舒服。

太后却缓缓蹙起了眉。

只见她忽然抬手示意,戏台上众人一霎时都停了下来。

“你是哪里来的,哀家时常听戏,这几个戏班里怎么从未曾见过你。”

太后抬起眼,恰与她视线交织直视。

台上众人都看过来,神情里都隐约有些惊惶不定。

却见那女子俯下身,不卑不亢地盈盈一拜,

“禀太后娘娘,民女原非这戏班的人。这是戏班孟老板心善,不忍见我孤苦潦倒……便收留了民女,又给了我这次进宫献艺的机会。”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太后仍是沉声发问。

一旁尴尬了半日的沈妃也顺着话音看着台上,整个人却骤然就愣了一下。

台上的女子,眉眼与身段,都太有些熟悉的感觉。

“回太后娘娘,民女……名唤敏栎。”

“姓氏呢?”

“……民女自幼漂泊,不知父母何人,故而无姓。”

“你这姑娘好生有意思,既是没有父母爹娘,无姓却有名。”沈妃死死盯着她的面容,唇边却漾起一点笑意。

“民女幼时被人收养过几日,后来入了乐坊学艺,这名字便是那时的管事嬷嬷所取,后来叫惯了,便不曾更改。”

那女子似是斟酌了半日,说得极慢。

“哀家不喜欢你的模样儿,往后不准再来了。”

太后听罢,却没有多言,只是目光仍停在她的五官上流连了好一会儿,半晌方才施施然抬手,饮了口茶,掩去眉眼间的厌恶,沉声道。

“你们这个戏班,往后也不用进宫伺候了。”

那女子跪着的身形突然晃了晃。

周围一同跪着的众戏子鸦雀无声,他们这个戏班子自打成立起便有幸得了宫里贵人赏识,将他们举荐进宫,从此得了太后的照拂,才有了如此恩宠。

平日里一些小戏子便不怎么将同行放在眼里,早就明里暗里得罪了一干人,如今被太后娘娘冷不丁说声不要来了,自然人人忧愁。

突然,后排跪着的一个小姑娘竟猛得站起来,声音青涩,听起来都有些发抖,

“太后娘娘……她说谎!”

“我前日听见她与我们孟老板在屋里说话……她说她姓贺兰,是,是宫里曾经一位娘娘的表妹……娘家遭难以后流落在各个乐坊里……只,自求我们老板能带她进宫唱戏。”

说到这儿时,她连牙齿都在打颤,

“我们,我们……打发她走,还望太后娘娘饶了我们一回,以后还准我们进宫里唱戏……”

那真名唤作贺兰敏栎的女子直挺挺地跪着,仿佛已经成了一尊冰天雪地里的雕塑。

那常来宫里的孟老板,本是斯文白净的俊美面皮,此时却已如死灰一般。

“小琦官儿,你要死了!”一旁跪着的,戏班子里一个年长些的妇人突然猛扑上去要按她的嘴,“混天胡地的只是乱吣什么!”

话音刚落,周围早就侯着的众太监们连忙上前,冷着脸分开了他们。

“难怪妾身只看了一眼,就觉得这姑娘像一个人呢……”沈妃愣了半日,唇角的笑意突然缓缓绽了开来,摇摇头,

“尤其是这直挺挺跪着的模样儿,真是像足了呢……原来竟果真是敏妃的妹妹……”

“住嘴,休提那贱人。”太后吹开浮茶,表情却是极为难看。

沈妃吓得一抖,她一时忘情,竟忘了太后素来的忌讳与厌恶,竟直接当着她的面提起了敏妃。

短短的一会儿功夫连出了两回丑,沈妃的脸色尴尬难看得能滴出水来,却还是赶紧扶着身边的宫女,跪在太后阶下请罪。

周围品阶低的妃子们都起身避让,太后却连眼角都未曾瞥过阶下跪着的沈妃,只是盯着对面戏台子上跪着的女子,纤长的护甲指了指她,

“你是个胆大包天的,敢有意欺瞒哀家,来人,先带下去。今儿恰巧是除夕,哀家倒不便发落你,过些时日再细论。”

太后冷笑着说罢,又看了眼那孟老板,“你只道哀家老糊涂了?连你们戏班里常来的是谁都分不清,就敢这么糊弄哀家?”

太后发怒,杳灯殿里上上下下悉数呼啦啦跪倒了一片。

那孟老板连连磕头请罪,

“太后息怒……太后息怒……”

“小人并不十分清楚这姑娘的身世……只是见她可怜,又听她说是宫里贵人的表妹,一时糊涂,就起了恻隐之心……”

他还在絮絮地低语着辩解,一滴一滴的冷汗从额间落在嵌着金玉的戏台上,那个名唤贺兰敏栎的女子已经被太监们从他眼前拉下去了。

她的后背却仍是挺直的。

-

夜幕方才落下,殿前的明灯已是一晃又一晃,灯影将檐角蹲踞着的瑞兽的影子拉长,看起来格外晃眼。

天成殿许久未曾开启过的正门已经打开,厚重的殿门大开着,从门口到内里的大殿里,一路皆是灯烛耀日,明灯如昼,灯笼高悬。

两旁的树木枝蔓被灯烛映照出深沉的墨绿色,伸出纤长细弱的枝条勾住往来宫人的裤脚。

端着金盘的小宫女突然“哎呦”了一声,随即就被一旁站着督促他们快些的老嬷嬷冷着脸斥了一句,

“手脚可都放麻利些儿!今晚除夕夜宴,伺候好了有你们一个个领的赏钱呢!都像你这么似的一惊一乍的,是做什么呢?想挨鞭子不成?”

一旁的宫女太监都被这坏脾气的老嬷嬷苍老的声音唬得一怔。

那小宫女抖了一下,连忙应声,小心翼翼地重新捧好盘里的东西,低着头进去了。

隔着一道墙,被积雪掩住的青石砖路上,绮袖突然抬眼望了眼灯烛明亮的宫殿里头,抬手将灯笼收起,笑盈盈道,

“殿下,前头可太亮了,奴婢们这就回去了。”

“早说了你们休息去罢,只等着宫里的嬷嬷拿赏钱和果子吃就好。偏偏又出来。”

白眠雪看了眼替着他提着灯笼的绮袖,星罗,还有扫墨和沉雨,不由得眨了眨眼儿,轻轻笑了笑,一双好看的眼儿乖巧又活泼。

“是。只是这路上黑黢黢的,殿下和王爷又不肯坐轿撵,奴婢们这就回去了。”

绮袖笑着回罢,方带着他们行了个礼才走。

……

“你身边的人倒都不怎么听你的话。”

谢枕溪替身前站着的小殿下理顺了衣襟,突然眯起眼儿,轻笑着调侃他,

“怎么,管不住人?”

“我……”

白眠雪怔了怔,懵懂的神情慢慢变得有点儿赧然和呆滞,

“胡说,才不是呢!我哪里管不住了……我,我平日里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,就是今日……”

“嗯。就是今日殿下不想管,所以他们还是打着灯笼把殿下一路送了过来,是不是,嗯?”

小殿下皱着眉,像一只被讨厌的人类欺负烦了的漂亮猫咪,用力踩了下谢枕溪的脚。

然后看他忍着疼面色如常地同身边过去的人寒暄。

“王爷也是厉害。”

待那人过去,小殿下眨眨眼睛戏谑地看他。

谢枕溪轻轻掐了掐眼前的小殿下后颈那里裸露在衣领外的皮肉,轻轻笑了,仿佛拎着一只正在不乖地耍着脾气的宠物,

“……”

“殿下脾气怎么这么大了。”

白眠雪伸手拨下他的指尖,两人一路斗着嘴进了天成殿的宫门。

只是待他们刚刚走过,身后不远处立着的白景云才收住视线,温和的面容早已沉了下来,只淡淡地跟在他们后面亦进了殿内。

今晚是大衍宫中素来热闹的除夕夜宴,依着大衍的惯例,今晚的夜宴素来只有皇室的人,以及皇帝身边最亲近的近臣才能够资格参加。

只因这顿宫宴历来是象征荣宠的,寻常品阶的大臣并不敢想。

因而宫中一早就已经请来了许多戏班,眼下站在一起,吵吵闹闹得,还有各处寻来的,身姿容貌皆是一等一的歌伎舞伎,只等着夜间献艺,好博众人欢心。

谢枕溪与白眠雪一前一后进了天成殿,刚刚坐定,白眠雪便轻轻皱了皱眉。

只见格外耀眼的灯烛光里,诺大的天成殿里几乎处处都是暖风轻烟,处处烧着极粗的雕花红烛,脚下亦是铺满了从周边他国进贡而来的地毯,细看去其上各色图案夺人心魄,一片奢华。

就连地龙也早已预先备好,角落里亦是点着上等的银炭,四角的香炉里扔着龙涎香饼,丝丝缕缕燃起轻烟。

淡淡轻烟缓缓地绕着雕龙绘凤的柱子袅袅而上,将整间大殿都熏得香风轻暖,昏昏欲睡。

周围的帷幔里隐隐绰绰还站满了梳着各样新奇发髻的女子,一色儿的掐肩细腰,个个身段儿皆是苗条好看。

若细细听去甚至还有女子说着听不懂的外国语,可知这些女子来的不易。引得进来的大臣们眼神有意无意总是瞥向那里。

白眠雪垂头看了看,只见殿内仍如那次招待外国使臣似的,每人身前皆放着一张明净如玉的桌案,绘着各样儿精致图案的桌上仍是有把自斟壶,几个小巧的杯子,可供自斟自饮。

身后两边却还立着两个神情安分,做事麻利灵巧的宫女,穿着新发的宫装,手中执着巾帕等物安安静静地站着。

只是今日的声势远比那一日的要浩大许多。

“王爷要坐哪里?”

殿内座次早就有人细细排好了次序,白眠雪乖巧地左右看了看,忖度着找到了皇子们坐的位置,又抬头去看谢枕溪。

“殿下坐着罢。殿下坐哪,本王坐哪就好。”

“不好。”

白眠雪摇摇头,纤长好看的眼睫眨了眨,“王爷你这是做什么,等会儿父皇来了肯定要生气的。”

谢枕溪正要说话,谁知抬起头时目光恰好与对面的白景云对上。

素来温润疏淡,不肯表露出分毫情绪的太子殿下竟是一愣神,随即带着几分不悦地转过了头。

谢枕溪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,只见他勾起唇角轻笑,低头与小殿下低语,

“对了殿下,今早那老太医与你说了什么?”

……

白眠雪闻言呆了呆。

仿佛又回到了今早,层层日光落在薛太医的檀香枕上,他迎着那道明亮的目光,轻轻抽了一口气。

“殿下的母妃当年怀胎,必定不是足月而生。”

薛太医说得有些遮掩和隐晦,白眠雪听不甚懂,却也记下了这句。

“没什么……太医只是说我身子病弱,那是先天带来的毛病……其他太医多是当成别的病症误诊,因而吃药总不见效……”

小殿下突然被问到这个,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,不知该怎么说,只好轻轻抿了抿漂亮的唇瓣,垂着眼睫,像只饿着肚子的猫崽儿,蔫哒哒地低声道,

“薛太医给我药方给我,只说若按着他的药方吃药,调理几个月,便会见效的。虽不能完全好了,但也能比现在强些。”

“只是如此吗……”

谢枕溪垂眸看他,忽然低笑了一声,“殿下没有跟我说实话。”

白眠雪愣了愣,懵懵懂懂抬起头。

好像有点儿不明白,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人识破。

“若只是如此,倒全都算是好消息了。可今早我进去时,殿下那模样儿看起来实在是……”谢枕溪用手指捻了捻小殿下的下颌,“面色难看,魂不守舍。”

……

“怎么,殿下在顾忌什么呢?”

白眠雪呆呆地看着他,虽然是笑着的,但眉眼处的认真却压根不容忽视。

“若本王与殿下素昧平生,殿下不想说倒也罢了……”

谢枕溪轻轻用手指拈起白眠雪衣裳上的带子,软缎的质地落在指腹格外轻柔顺滑,像是在抚摸这只不乖的小猫的发顶。

……

“只是本王自与殿下相识后,至今倒是也算熟稔……”

他眯起狐狸眼儿轻笑,低语间似是有一些缱绻的意味,

“殿下还记得么,本王与殿下出宫同游……玉山行宫的刺客与温泉……雪天里的棋局……王府里殿下住过的那栋楼,本王与殿下月夜泛舟……”

“还有前几日刚刚同殿下一起去过的沈桥驿馆……”

谢枕溪说着说着,神情忽然变了变,灯烛的暖光落在他素来矜贵的眉眼间,其中风流之意却一洗而空,反倒有些认真。

只听他轻笑着,

“那日驿馆的梅花开得极好看,其实殿下你也喜欢的是吧?”

白眠雪愣愣地看着他,黑漆漆的双眸里定然有他的倒影。

谢枕溪忽然用手指轻轻一点一点滑过他的唇,略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娇嫩的唇瓣上格外粗糙,令他不得不集中自己的注意力。

所幸这处地方算是整个殿内偏僻的一处,前面又还有一支架子挡着两人,暂时还没有人留意到他们近处的动作,只当是五殿下与北逸王有什么话要说。

那根手指一寸一寸掠过小殿下的软唇,谢枕溪突然停住,挑了挑眉,如一只惑人的狐狸一般,颇带几分缱绻暗示意味地问他,

“殿下,你或许还记得的吧。”

白眠雪乖巧地看着他,想要轻轻抿了下唇,舌尖却不自觉地舔上了他的指尖。

小殿下惊了一下,连忙回头左右看了看,想要躲开,谢枕溪却只是含笑望了他一眼,并没有马上抽回指尖。

……

记得的。

当然记得的。

他本来是在熟睡的梦里。

只是那些人踩踏在木板上的脚步声早就已经把他迷迷糊糊吵醒,被人从困倦的梦境里闹醒的小美人还来不及发脾气,唇上忽然就印上了一个浅淡的吻。

淡淡的冷香流连在唇边,让他一时就愣住了。

就连裹在软绵绵的锦被下的手脚瞬间都僵直了。

其实若小殿下那时睁开眼,其实就可以发觉谢枕溪眼底亦是平日里极少见的温柔之意。

只是那日他被吓到了。

他懵懵懂懂地愣了愣,本能地想要装睡,然而乖巧的小殿下却不知道,他“睡着”时,那纤长漂亮的眼睫亦抖动得如同蝶翅轻颤一般,早就已经将他给出卖了。

白眠雪低着头看谢枕溪的指尖。

唇瓣上还隐约有他伸手摩挲而过时奇异的触感。

……

“殿下,你怎么不肯问一问,那日本王为何会突然吻上来呢?”

对面的白景云已经放下了镶银的自斟杯,温润的神色早已一扫而空,只是冷淡地看着这边。

白眠雪低着头,却没有发觉。

谢枕溪分明留意到了,却突然更靠近他一点,含笑着低语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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