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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9 章 答案(1 / 1)

晚夜无声。

明月高高悬在夜空,银练似的月光倾泻而下,将眼前人的影子抻得极长。原本就清瘦的身形,一眼望去,越发觉得瘦削。

他倚柱而站,眼中含笑,明明是再从容不过的姿态,可大约是赶路太过风尘仆仆,乍一看,只能注意到他满身疲倦。

江怀允回过神,打量半晌,才问:“你是何时从梓州动身的?”

谢祁回忆片刻,轻描淡写道:“大约是五月初二?”

今天是五月初七,也就是说,原本至少十日的路程,他只用了六日便赶回来。

江怀允不由自主地微蹙起眉。还未出声,谢祁已经语带遗憾地开口:“原想回来陪阿允过端午,一路星夜疾驰,到底还是迟了两天。”

江怀允眼皮一跳。六日赶回来已是倦色难掩,若再缩减两日,不要命了?

他勉力克制住浮动的心绪,平静道:“盛京一切都好,你不必如此心急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谢祁唇角轻牵,肆无忌惮地望着江怀允,语气却极轻缓,“可月余未见,我着实想念阿允。”

近乎直白的牵挂砸过来,江怀允顿时一僵。

谢祁一无所觉。他松开手臂直起身,朝江怀允走来。刚一动作,猛然意识到什么,当即停在原地,有些嫌弃地皱皱鼻子。他半是无奈半是懊恼地笑了下:“想借阿允的客房一用,赶路匆忙,还未来得及休整……”

似是怕江怀允趁机赶他回府,顺势补充道,“梓州一行收获颇丰,待更衣之后,我再说与阿允。”

江怀允不着痕迹地松口气,侧身让一步:“还是你住过的客房。”顿了顿,江怀允又道,“晚膳好了管家会去请你。”

听出他让自己放心歇息的言外之意,谢祁心下一暖,莞尔应道:“好,都听阿允的。”

从刘太医口中得知的往事还未消化完全,冷不防遇见正主儿,又险些被他逼问自己还未思虑周全的答案,江怀允的心一直提着。

等谢祁的身影从回廊中消失,江怀允立在原地半晌,才按了按额角,轻吁出一口气。

*

不光谢祁要去沐浴更衣,江怀允去刑部天牢走了一遭,又纵马绕了大半个盛京城,也免不了洗漱换衣。待收拾停当,才动身前往膳厅。

管家守在膳厅门口,望见江怀允的身影,忙迎上去:“王爷。”说着,他探头张望片刻,疑惑问,“怎么就王爷一个人过来,谢王爷没一起?”

江怀允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膳厅:“他在客房洗漱。”

“瞧我这记性。”管家拍了下脑袋,后知后觉地道,“我这就去请谢王爷过来用膳。”

“不用了。”江怀允叫住他,脚步一转,拐向客房的方向,“本王去吧。”

客房门户紧闭,烛影绰绰,给窗纸蒙上一层昏黄的暖光。

江怀允停在门口,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。静候片刻,屋内仍没有动静传出。

他推门而入。

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,浴桶未收,空气中仍有水汽残存。他睃巡一周,绕过屏风。

遍寻不见的人正半靠着床头的垂花柱,呼吸均匀,睡得酣甜。尚未绞干的墨发湿哒哒地贴在中衣上,晕出一片水渍,他却丝毫没有察觉。

江怀允原想把人喊醒,瞥见他眼下的青影,终是没有动作。

日夜兼程也要十日的路程,被他硬生生缩减到六日,路上有多辛劳,江怀允不消刻意去想,也能从他愈发消瘦的身形上窥见一二。

更别说谢祁素来谨慎知礼,若非累到极致,如何会这般毫无设防地沉沉睡去。

记忆中,哪怕染病有恙,他也一直筹谋不停,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算计。以至于,旁人总会忘记,他也不过是一个将将及冠的青年。

江怀允望着阖目安睡的青年,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刘太医的话。

他说,谢祁沉疴难愈,皆是那枚被动了手脚的自毁身体的丹药作祟。

江怀允何其聪慧,不必刘太医事无巨细地一一道来,便能还原出谢祁主动服用那枚丹药的缘由:

父亲新丧,谢祁孤苦伶仃、无人可依。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叔父觊觎皇位已久,虎视眈眈。

小谢祁虽为太子,可若是登基为皇,纵然有父亲留下的心腹扶持,也难以在危机四伏中保全性命。若是不幸早夭,那身为谢氏皇族唯一的幸存者,谢杨就是当仁不让的新帝,地位无可撼动。

小谢祁不愿意见到预想成真,只能将皇位拱手相让。

可说来简单,谢杨哪会轻易让他如愿?

太医院不是只有刘太医。为防落人话柄,自毁身体是他唯一的路。

天下没有人不会怜惜弱者。

小谢祁将自己摆在完美弱者的地位,纵然谢杨再视他为眼中钉,也不能对着体弱多病、又主动禅位的唯一侄儿痛下杀手。哪怕小谢祁有一丝一毫的损伤,素以仁义为政的谢杨便会名声大损。

彼时谢杨心知肚明,他必须要护好小谢祁的命,可心中到底不忿,便借机在丹药中动手脚,让谢祁只能拖着病体了此残生。

此一举,不可谓不狠毒。

江怀允一直都知道,谢祁处境艰难。但直到今天,他才真切体会到何谓“艰难”。

自小在刀光剑影中艰难求生,谢祁对人防备有加,是情理之中。

疑心深重的人,哪怕表露出零星几分真心,便已称得上弥足珍贵。可除了最初的试探,他对自己从来坦诚以对、赤诚相待。

扪心自问,江怀允长至如今,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浓烈真诚的情意和关切。

淑人君子,怀允不忘。*

他的父母为他起名怀允,以期永远记住他们曾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。他们对他关心备至,从未放弃寻找能助他病情痊愈的方法。

可也是他们,在得知他的病几乎没有转机的时候,毫不犹豫地又迅速生下一位继承人。

他素来都知道,自己可有可无,所以从不与人深交。

他习惯了对俗事种种都冷眼旁观,也习惯了以局外人的身份活在世上。

谢祁是第一个看透他,也是第一个捧出满腔真心想要带着他看一看红尘的人。

骆修文告诉他,若是无计可施,不妨问问自己的心。

今时此刻,江怀允蓦然听到,他的心已经给了他答案。

*

谢祁醒来的时候,身边空无一人。他盯着虚空缓了会儿,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回到盛京,如今正在摄政王府。

正是傍晚,房中尚未掌灯,他眨了下眼,撑着手臂坐起来,摸索着去寻灯烛。

房中窸窣的动静传出去,守在门外已久的人登时推门而入,手脚利索地点灯倒水:“王爷醒了?”

康安将杯盏递过去。

谢祁润了润嗓,因着刚醒,声音仍有些沙哑: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
“昨夜摄政王派人到咱们府上,说是王爷舟车劳顿,怕旁人伺候得不周到,便将小的唤来。”

“昨夜?”谢祁抿水的动作一顿,“今天是初几?”

“初八,王爷睡了一天一夜。”

谢祁有些懊恼地按了按额角,待清醒些,才问:“阿允呢?”

康安深谙自家王爷的心思,事无巨细地禀报道:“摄政王午后回来了一趟,见王爷还没醒,便又去处理政务,如今还未回府。”

谢祁微微颔首,顺势问起正事:“周其还被关押在天牢里?”

“是。”

“刑部打算如何处置?”

康安觑着他的神情,谨慎回道:“听说摄政王下令,暂押不审。”

“理由呢?”

“小的探听不到。”顿了顿,康安欲言又止地道,“不过,昨夜摄政王见了刘太医,问起甘松香的事……”

谢祁抬眼望过去:“阿允怎么忽然想起问这桩事了?”

康安摇摇头,又道:“小的今日才知,摄政王昨日是从天牢出来才往咱们府上去的。小的猜测,是不是和礼部尚书有关?”

谢祁眉目顿沉,搁下杯盏,起身道:“本王要见周其。”

康安深知自家王爷的性子,说出这桩事时就知道会有此遭,也不多费口舌,利落应下:“小的这就去安排。”

*

谢祁稍作乔装,光明正大地进了天牢。

七拐八绕之后,终于见到了被单独关押的礼部尚书。

周其正靠着墙壁假寐,手脚虽缚铁链,可姿态闲适,看不出分毫落魄。

谢祁徐步走近,踩在枯草上,碾出窸窣的声响。

听到动静,周其慢悠悠地睁开眼,气定神闲道:“摄政王可是已经有了答案?想来你与——恭顺王?!”

“果然是你拿甘松香威胁他。”谢祁字字漠然。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手足无措的周其,目光森冷。

短暂的慌乱之后,周其很快镇定下来:“老臣虽然身如草芥,不比恭顺王尊贵,可也不想因为小人背叛,就命丧于此。”

“事到如今,周大人竟然还是不思悔改。”谢祁冷笑一声,“你与梓州刺史结党营私多年,手中冤死的人命不知凡几……桩桩件件的罪行数下来,你以为,谢杨能保得住你?”

周其面色一僵,手腕忽然用力,缚手的铁链发出沉闷的碰撞声。他胸口上下起伏,声音不稳道:“我为他效命十数年,若没有他的推波助澜,凭你和摄政王,焉能让我落到今日境地?”

周其深吸几口气,咬牙切齿道,“是老臣一时瞎了眼,错付忠心!”

“你是识人不清。”谢祁冷目睨着他,“当初错看了谢杨,如今也认不清本王和摄政王。”

周其顿生警惕:“恭顺王这是何意?”

谢祁轻笑出声,笑意却不达眼底:“上一个在天牢里威胁本王的人,是房大人。”

房大人的结局,有目共睹。

“老臣无意冒犯两位王爷,只是想求条生路罢了。”

“你的生路,却要用摄政王的政路来殉,”谢祁目光锁住他,冷冷发问,“你配吗?”

周其神情顿变。

谢祁抬步,缓缓走至他身前。

周其下意识抓住身侧的枯草,佯装镇定地与他对视。

谢祁盯着他,目光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。他微微俯下身,抬手用力地钳住周其的颈间。

周其出声不能,眼神中登时盈满了恐惧。

“没有人可以挡摄政王的路,”谢祁声似寒冰,字若千钧,“包括本王自己。”

顿了下,他一字一字地问,“听清楚了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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