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潮见到这张脸时，忽地忆起一些陈年过往，那些藏在心中不曾对外人提起的旧事，此刻却如滚泡一般，悉数浮现于眼前，宛若就在昨日。
十三年前的那天，因时近深冬，北风凛冽，刺骨生疼，本是密云低垂的天气，却在傍晚时分下起小雪，初时宛如细碎砂砾，沙沙作响，俄顷变成鹅毛飘絮，纷纷而落，不多时，便将天地点缀成一片晶莹雪白。
江潮带着江澜走入世人称颂、宏伟庄严的长安城时，恰是雪花纷扬，漫天飞舞，他抬眼望去，只见城中街道笔直，贯穿南北，阁楼千重，广厦万间，却无一处可以为家。
天寒地冻，草木皆枯，兄弟二人无家可归，江潮只能拥着江澜缩在高墙一角，裸露在外的双手早已冻僵，无法活动，却怎也留不住江澜渐渐消逝的体温。
大雪未停，冷风不歇，江澜开始咳嗽、发抖，江潮用尽全身所有力气，妄图让江澜暖和一些，可这些都是徒劳，全然无用。
江澜的身子越来越凉，越来越冰，拥在怀中，好似搂着一块千年寒冰，寻不到一丝温度。
江潮已非朦胧稚子，早知生死之事，再这样下去，阿澜会死，会死在自己怀中，他心里又急又怕，但路上行人匆匆来往，却无一人为兄弟二人驻足，直到夜色降临，直到华灯初上，直到天地满目苍茫，直到江澜的呼吸细弱游丝。
江潮年岁较长，历经世事，本不想哭，但他听着江澜一声声唤着哥哥、哥哥，几不可闻的声音令他的心跟着一阵阵抽痛，到了最后，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。
滚落而下的泪珠打在覆满积雪的手上，烫出一个个细小的孔洞，又在眨眼之间，凝成一颗颗细碎的冰渣子，比天上落下的雪花还要冷上数分。
隔了一阵，江澜的身子不再发抖颤动，口中渐渐没了声，江潮低头一看，只见江澜清秀的小脸没有一丝血色，露在衣外的双手冻得通红，手背上裂开一道道细细口子，伤口处微微泛红，宛如涂了上好的胭脂。
江潮知道江澜的生命正在渐渐消逝，但他却无法阻止这一切，霎时间，无尽的悲伤似洪水般将他灌顶淹没，只能于苦海之中浮沉。
此前，尽管日子再如何艰难，再如何痛苦，江潮都从未生出轻生之念，但他此刻望着白茫茫的细雪，怀中失去温度的阿澜，忽觉生无可恋，生无可依，直想追随阿澜而去，不留世间再受苦痛。
不知何时，大雪停歇，冷月东升，宽阔的大街之上空无一人，白惨惨的月光照在兄弟二人身上，越显情景凄凉，令人心酸。
江潮此刻全身冰凉，如坠冰窟，就连呼吸都要使尽浑身气力，他浑浑噩噩之间，忽听此间有人踩雪疾奔，不大一阵，身前已多了一道暗影，遮去天光。
江潮抬起头，眯眼望去，先是瞧见一双锦绣云靴，再是一截缀有银龙的华丽下摆，下刻，被冻得发疼的脸颊忽被人一把捏住，往上缓缓抬高，一人便闯入他的眼帘，瞬间占了满眼。
冷月高挂，清辉洒落，遍地碎玉琼华，明晃晃的月光打在那人脸上，将本是风流俊雅，丰神秀澈的容貌，衬得越发清华高贵，宛如明珠映月，分外夺目。
那人额上正微微冒汗，口中轻轻喘气，神色略显焦急，呼出的滚热气息在寒夜之中化作一团团白雾，在江潮眼前袅袅散开，眨眼消散无痕，无迹可觅。
那人居高临下，打量着江潮，黑白分明的眼中暗沉无波，却又在下个呼吸透出缕缕光亮，似是暗夜之中的迷途旅人，寻到生的方向。
那人手上的力度再次加重，捏得江潮两颊生疼，不由眉头皱紧，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难受低吟。
那人闻声，眼中掠过一抹仓皇，显是吓了一跳，但他却并未松开手指，反是顺着江潮清俊的轮廓来回轻抚，末了，口中吐出一句宛如叹息般的话语：“总算找到你了……”
那个雪夜，江潮与江澜被那人救起，直到在偌大的长安城中寻到一处安身之所，直到江澜历经多日高烧，侥幸捡回一命，他才得知那人名叫独孤一陵。
这是江潮刻在心上，一辈子也不会忘却的名字，却又因那人的不辞而别，尘封于心中，十余年间没有提起，直到在千秋楼中，遇见与那人样貌极为相似的另一个人。
入阁多年，江潮早非当年的懵懂稚子，在凌雪阁的这些日子，他早已看透人心，看透世情，成为一把皇朝利刃，哪怕生前无名，死后无碑，他或多或少都相信着，这一腔孤勇和难凉热血终会为山河铭记，铸就李唐江山，能为黎明百姓换来片刻安宁盛世。
若是那一日，江潮不去千秋楼轮值，未曾遇见从江南而来的独孤一陵，不曾对此人动心动情，或许在玄鹤别院中，便能少了一分牵挂，但不论是生是死，他终是为了凌雪阁，为了江山社稷，将自己化作火烛，照亮前路。
但人生没有如果。
诚然，那人与独孤一陵性情截然不同，一如孤月，笑傲疏狂，一如朝阳，暖帖人心，但不论是少年时的他，亦或是如今的江潮，怎也无法忘记这张脸，纵是身死碧落，魂飞九天，依是无法忘却。
江潮脑中思绪万千，现世不过弹指一瞬，他正想开口，忽忆方才之事，心有余悸，颤声唤道：“一……陵……”
那人闻声，双眸微微瞠大，脸上满是震惊，隔了一阵，才于嘴角溢出一抹欣喜笑意，点头应道：“师兄，是我，一陵在这里。”
这声音似清风过林，疏朗悦耳，万般温柔动听，江潮忍不住两眼发酸发胀，不信道：“我、我……还是在梦中吗？”
梦中的裴宁与洛景明化为腐尸，独孤一陵化作不知名的怪物，择人欲噬，江潮思及此，身子微微一抖，闭目言道：“也对，或许只有在梦中，你才会如往日那般，唤我一声师兄……”
“师兄……”
一股温热气息打在耳畔，江潮不由全身一颤，□□出声，他睁眼望去，只见那人微微俯身，两眼紧紧盯着自己，眼中是深深的依恋爱慕。
江潮被那人一看，只觉全身血液加快，一颗心呯呯作响，脸上犹如热浪滚过，两耳发烫，目光却又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，他望着望着，忍不住开口道：“一陵……抱着我……”
下刻，江潮就被那人紧紧拥进怀中，用力之大，似要将两人骨血融在一处，透衣而来的暖热体温终是让他明白过来——他此刻尚在人间！
江潮此番历经生死，再回人间，只觉玄鹤别院中的一切，犹如黄粱一梦，梦醒之时，心上之人依旧陪在身旁，对他展颜而笑，而非机枢府外，那个无法触及的幻梦。
他思及此，连日来的委屈、被误会的痛苦，以及与心爱之人生死离别的悲伤，终是化为股股清泉，自眼角滑落。
江潮抬手揽住那人宽背，埋首颈窝，闭眼无声低泣，耳畔忽地响起那人低沉的嗓音，是他这几日朝思暮想的深情呼唤：“师兄……师兄……”
江潮手上一紧，语带哭音地回应道：“一陵……一陵……我在这里……我在这里……”
江潮止不住低泣，泪水点点滑落，打湿面颊，耳边那人低低语道：“师兄，一陵想看你。”
江潮本想答应，但他忆起别院之事，到嘴的话又被生生咽回肚中，不敢作声。
那人见他不应，又道：“师兄，你还在怪一陵那日避开你的手，不信你的话，对不对？”话中尽是深深愧疚，无尽悔意。
江潮张了张口，本想说不是，但怎也无法吐出，他的确被那人所伤，伤得极深极重，以至于此刻醒来，竟有些慌张无措，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人。
江潮埋首那人颈窝，沉默不语，借以逃避那一声声痛苦的追问，他越是如此，那人的话语便越是急促，到了最后，似是乞求一般：“师兄，你看看一陵，好吗？”
江潮忆起两人往昔，低叹一声，没有回答，那人也静了一阵，忽地声音充满痛苦，断断续续地道：“师、师兄，一陵的心，好痛……”
江潮忆起那人不知起因的旧病，连忙抬首望去，却见一双黑曜石般剔透的眸子正直勾勾盯着自己，眼中蕴含的深情似要将人淹没！
江潮立觉呼吸停滞，连忙转过头去，下刻却被那人捏住下颌，强行转过头来，与之四目相对，彼此瞳中，倒映着此刻模样。
一者嘴角微勾，略带笑意；一者双目瞠大，尽是慌张。
那人的手劲很大，江潮一时间无法挣开，只能移开目光，低斥道：“你又骗我！”
那人嘴角笑意扩大，渐渐爬上眼角眉梢，道：“师兄也骗了一陵，这下我们扯平了。”
江潮还想再说，那人的面容却在眼中不断放大，他闭上双眼，只觉双唇贴上一柔软之物，这份触感令他心中再次笃定，此刻并非身处幻梦，而是真真切切回到红尘之中。
两唇稍稍一碰，便朝左右分开，轻柔如蜻蜓点水，江潮微微睁眼，瞧着那人，虽知此刻不该过问，仍是忍不住道：“一陵，我怎么还活着？”
那人神色一僵，不自然地转开目光，江潮便知这人又有事在瞒着自己，他还想追问，忽听房门哐哐作响，门外有人发怒道：“开门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