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24旧日秘辛
高内侍为人相当讲诚信,拿了银票，说好的事情办的分毫不差。
果然，第二天早上南希再去蒙学,周围小朋友们看她的眼光都变了。
昨天还是“这个小公主好可怜但是她有好多糖糖好想和她做朋友”，今天就变成了“公主牛逼！连沈秀玉都能惩治，我绝对要和公主做朋友！”
充当书桌的小几一排四张,南希李煊金圣烈各占一张,剩下的空位就抢破头。
南希早就对这样的追捧见怪不怪，面上却笑得腼腆可爱。
两颗小兔牙轻轻咬着下唇，猫眼眯成月牙，微微低头的时候，昂贵的琉璃蝴蝶发梳在她头上颤动,颤得人心都要软化。
“大家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才,不要因为一个座位伤了和气！”南希奶声奶气地劝阻。
“夫子说过,做学问，达者为先，贤者为师,最好的位置应该让给学习最好的人！您说对吗，金夫子！”南希歪着脑袋,看向脸色发黑的金勋。
这位大学士已经站在门边多时，简直就是后世的教导主任,在对学生们发起死亡凝视。
他捋着胡须，满意地点点头,赞同南希的说法。
金勋一心向学,从不关心王上后宫之事,关于小公主的一些不受宠的传闻还是近期从儿子嘴里听说的。
昨日他特意观察了南希,长公主处于逆境之中依然乐观豁达,如今得势翻身也不骄不躁。从未上过蒙学，但却通晓不少人生道理。
可惜是个女儿身，不然日后必成一番伟业。
“公主所言极是，想获得高位，就自己凭本事争取。”
金勋环顾一周，看着大气不敢出的学生们，心中微恼，一群没用的家伙，学了这么久，还不如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女童。
“日后就这么定了，谁当日功课做的最好，谁就坐公主身边的位置。”
一时间，蒙学学习氛围浓厚，就连王上亲临都没有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。
蒙学竞争激烈，太学也不遑多让。
金勋夫子最近总发现，有一些太学学生总在蒙学门口鬼鬼祟祟。
他心中一紧，以为是两个学院之间发生冲突，忙差小厮去打听。小厮回来的很快，给出的答案叫人哭笑不得：
他们不是来搞事的，是来看公主的。
“胡闹，公主又不是猴子，看什么公主！”
“今日十六，公主请假没来蒙学，打发他们走！”
金圣烈从父亲身边走过，低垂着头，眼中幽光一闪而过。
果然，公主与他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。
上辈子，金圣烈在成为贞显世子的伴读之前，李南希长公主就已经“病逝”。
两人从无交集，只有金圣烈后来勘察长公主死因时，才从记录和年迈宫人的口中知晓一二。
那位公主性子软弱怯懦，除了身边女官，见了别人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。
她总是低头走路，宫人们想回忆起她的面貌都难。
哪像如今这位，整日见人就是一脸笑，或端庄，或羞涩，总之就是能搔到心中最痒的那个点，让人恨不得把眼睛珠子扣下来粘在她身上。
不仅如此，长公主和前世杀害她的凶手白毛鬼竟然关系如此亲密？！
他这段时间一直暗中观察，白毛鬼那嗜血怪物对长公主确实有几分真心。
长公主冲他撒娇，他就受着，无理取闹，他也纵容，从不对她疾言厉色不说，就连十五进食日，都会刻意避开公主，把自己身上血液收拾干净了才回来。
白毛鬼改邪归正了？
不、这绝不可能。
金圣烈攥紧拳头，妖怪诡计多端，一定是想先用假象麻痹公主和世子，再一点点蚕食掉整个潮鲜！上天让他重活一世，就是让他阻止当年的惨剧再次上演！
想到这里，他冲父亲一拱手：“父亲大人，世子今日也请假去秋水堂看望公主了，儿子把今日的课业给他们送去。”
得了父亲应允，金圣烈连侍卫也不带，急匆匆直奔秋水堂。
因为长公主的关系，最近世子与白毛鬼走得很近，甚至还打算拜那妖怪为师！
这怎么行！
他必须把世子看严实了，决不能让善良纯真的世子被妖怪扭曲了三观！
金圣烈心急如焚，一路从蒙学冲向秋水堂，都不带歇口气的。
隔着老远，就听到稚童哭泣声，他心里一揪，是世子的声音！
难道白毛鬼欺负世子了？！
他加快脚步，奔向声音发出的地方——小池塘。
如今的小池塘气派恢弘，远不是当初那个小鱼塘可比。
小柿子半蹲在湖边，捂着脸，哭得超大声。
长公主南希抱着手臂站在他身侧，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，毫无紧张感。
似乎……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糟糕。
金圣烈平复几下呼吸，走到世子身前，四顾一番：“白……那位大人人呢？”
公主傻兮兮的，根本没意识到妖怪有多危险——金圣烈甚至怀疑她知不知道白毛鬼是妖怪。
语气自然淡定：“紫妃娘娘的哥哥回来了，在暗室里求见鬼王大人。”
紫妃哥哥？
那也是紫妃的走狗，同样不是什么好人！
“公主怎么能……算了……”金圣烈无奈摇头，长公主只是个五六岁孩童，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算优秀了，不能指望她有多高的政.治敏.感度。
又看了眼贞显世子，小心翼翼询问：“世子出什么事了？”
“不准说！不准告诉金圣烈哥哥我破相了！”小柿子双手捂脸捂得更紧，一条缝都不留，尖声尖气叫嚷着。
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耗子。
“破相？！”金圣烈惊惧不已。
白毛鬼果然暗藏祸心！
若只是擦伤刮伤还好，要是世子的五官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……以潮鲜律例，身体有残缺的世子，很有可能因“有辱国威”而丧失继位权！
难道是紫妃哥哥给白毛鬼出了什么歪点子？！
“世子快让我看看！”事态紧急，金圣烈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，强行扒开世子捂脸的手，然后就看到——
小柿子李煊脸上，用墨水画上去的，大大的乌龟。
金圣烈：“？”
这一次，心中有两万个问号跑了过去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见世子又一次哭兮兮地捂住脸，金圣烈声音都在颤抖。
南希一脸嫌弃：“你好笨哦，这都看不出来？”
坏心眼姐姐又扯掉小柿子的手：“柿子弟弟就是因为读书太笨了，才被鬼王大人画了乌龟！”
小姑娘插着腰，无比骄傲地昂着下巴，得意洋洋的：“我跟你们说，我当初在鬼王大人那里学习的时候，从来没有被画过乌龟！”
“鬼王大人可喜欢我写的字了，每一张都珍藏起来，从不给别人看！”
她软糯声音里全是自豪，一双大大的猫眼此时眯成一条缝，像是被人挠了下巴的小猫，柔顺乖巧。
小柿子听着她吹嘘，慢慢的也不哭了。
豆丁身材时不时抽泣一下，擦着眼泪鼻涕：“姐姐真厉害。”
“那当然！”南希小琼鼻哼哼着，小兔牙也嘚瑟极了，“大人不喜欢柿子弟弟这样的笨小孩，他最喜欢我了！”
三个小屁孩，一个敢吹，两个敢听，全神贯注的，都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近池塘。
直到那人出声，才齐齐回过头去。
来人是个中年男子，身材魁梧粗壮，满身暴发户气息。
凶狠目光落在南希脸上，粗着嗓子：“臣向长公主，世子问安。”
南希身上僵了僵，咬着唇，挪了挪身子，把乌龟脸弟弟护在身后。
“沈大人有何事？”一张小脸上全是警惕。
紫妃的兄长沈大人并不靠近，只是远远冷笑一声：“公主身后就是我家小女受难之处？”
他话里有话：“池塘挺大，希望以后公主也能在里面玩的愉快。”
南希听懂了他的暗示，虎着脸上前一步，凶巴巴回应道：“不劳你费心！我会和鬼王大人在池塘里玩的很愉快的。”
“是吗？”
沈大人皮笑肉不笑，满脸横肉狰狞无比：“恐怕以后就不会了。”
他往秋水堂方向看了一眼，暗室门窗紧闭，看不见那只暴戾却一身伤痕的怪物，他挑挑眉：“公主可曾听说，李氏太祖建国之时，手中曾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夜行军？”
“什么夜行军，听都没有听过！”南希立即反驳。
金圣烈却想到什么，脸上微变。
“公主当然没有听过，毕竟，没有哪位君主会把这么龌龊不堪的事情写进史书。”
沈大人绕着几人踱步，把他们逼向湖边。
“若不是我这次去东海替大人寻找海瑞踪迹，只怕这件事还要继续尘封下去呢。”
“东海附近的冻谷生长着一种名为生死草的蓝色小花，与巫术结合，就能让人起死回生，让人类变成战斗力极强、却嗜血并且不能在阳光下行走的怪物。”
沈大人压低声音，满是伤痕老茧的手指偷偷指着秋水堂方向：
“为了对抗高旬丽，冻谷附近所有村民全被李氏太祖喂了生死草，失败者，杀，不听话者，也杀，一百七十多户人家，横尸遍野血流成河，最终只剩下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的怪物。”
“公主猜猜，仅存的怪物是谁？”
“这怪物要是知道了全部事情原委，知道李氏干得好事——不仅灭了他全族，还把他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，他还会疼爱我们的南希长公主吗？”
南希听到一半就手脚冰凉，忍不住后退一步。
脚跟已经踩到池塘边缘，再往后一步，就要坠入冰冷危险的湖中。
她被金圣烈扶稳，小拳头捏紧：“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！”
她猛地推开沈大人，头也不回跑向秋水堂。
每跑一步，心脏就疼痛一分。她用力揪住心口，却一刻都不肯停歇。
鞋子跑丢了，她不在乎，价值连城的琉璃蝴蝶发梳摔碎了，她也无所谓，她的眼里只有秋水堂、暗室、白毛鬼！
南希拼命迈动小短腿，想要跑得更快些，可胸腔中疯狂扯动的心脏却令她举步维艰。
光洁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汗珠，她扶着秋水堂的大门大口喘息。
“公主、公主您……”女官慌乱，快步走来想要搀扶。
“不要你……我要找鬼王大人……”南希喘息中夹杂着哭腔，细细的，像是猫咪的哀嚎。
她攥紧胸口，跌跌撞撞冲进暗室——
书桌还在，抄写到一半的《礼记》也还在。
只是那个心心念念牵挂的人，却没了踪影。
那扇面向地宫方向的窗户大敞着，冰冷寒风夹渣着雪籽，冷飕飕地直往屋里灌。
“公主，仔细冻着！”女官伸手要去牵南希，却没牵住。
小姑娘像是丢了魂，抽着鼻子，一步步走向前，拉过平日里两人常坐的红木椅，搁在窗下，踩了上去。
两只小手扣着窗棂，用力到指节都发白。
她看着窗外雪地里那一行延伸向西北方的脚印，沉默良久。
突然，一抹眼泪，调下椅子。
“我要去地宫找他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