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7章 入土(1 / 1)

六月初,船楫驶入珣阳,在一个船只来往不频的渡口靠岸。

君亦远早已在岸上等了半日,云乐舒一身男装打扮,抱着个金斗瓮从船上下来,人看起来比去年消瘦多了。

他想起近来市坊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废妃言论,心中唏嘘。

“乐舒妹妹,听闻你中箭溺水,你这身子骨......可还好?”君亦远拉着云乐舒左瞧右看,就怕她不好,回去后无法向紫璃交代。

“王爷放心,那伤早好了,紫璃与孩子一切都好吗?算来已有七个月了,胎象可稳健?”她记挂着故人,抖擞精神问道。

“自然好着呢,只是她身子重,我怕这一路颠了她与孩儿,才没让她来接你。”

君亦止目光淡淡瞥过,君亦远心中不知为何咯噔一下,忙道,“马车备好了,皇兄请,妹妹请。”

“下葬、祭拜之物备好了?”君亦止问他。

云乐舒捧着金斗瓮,一时失神,脚下趔趄,他下意识扶了一把。

“额......备好了,皇兄传了信,我们自然要将事办妥。”君亦远俯首帖耳地跟在旁边,略有忧心地越过君亦止去看他身侧的云乐舒。

“多谢你们为家父之事操劳,实在无以为报......”云乐舒指间摩挲着金斗瓮,眼眶微红。

“什么报不报的,别说那些虚的,魂灵飘荡在外终究不好,令罗医师早些入土为安吧。”君亦远有许多要安慰的话,却不知道该说哪一句,譬如云浈与关雪河,譬如那汴州的林月虚,譬如这一年多漂泊于外的凄风冷雨......

他如何能想到,曾经那张扬恣意,撒娇卖乖,明艳得像春日暖阳一般的姑娘,如今身上也开始笼罩起若有似无的晦淡颜色,少女的娇憨天真此刻根本无从窥觉。

晏子缪将船上一应物件送回王府,顺便送张弼归家。

蓝玄则先行一步赶回兵部处理堆积的军务,阿兆跟着云乐舒,一同进了马车。

珣阳街头一切如旧,沿街叫卖、市井聒噪充斥双耳,各项货品琳琅满目,红幡飞旋,旗帜飘扬,到处热热闹闹的。

阿兆看得目不暇接,想与云乐舒分享,可转头看到她苍白的脸色,旋即收敛。

“阿璃孕初时忧思过度,胎象总是不稳,坐胎药一帖帖地喝,才勉强留住了这孩子,后来知你无恙,才算抚平心忧,老老实实地在府中养胎,罗医师之事我尚且不敢与她直言,乐舒妹妹,你替我先瞒住她。”君亦远缓道。

云乐舒心中蓦地一凉。

又是因为她......

阿兆见她脸上又是一白,忙从竹筒倒出水来,要喂她喝,“姑娘,喝点水。”

“你放心,我会瞒住她的。”云乐舒啄饮了几口,轻轻将水放回阿兆手上。

君亦止以为她是疲惫所致,柔声道,“你若累了,便先打个盹。”

她轻轻摇头。

“对了,乐舒妹妹,你还不知道阿璃她怀的是双生子吧,太医都说她有福气......”君亦远笑眯眯的,想用这双生子的欢喜感染她。

她果真笑了。

浅浅的梨涡种在唇边,像两朵雪色的梨花,“真的么?太好了,我真替她开心。”

“这一来便来两个,我又要帮着皇兄处理朝务,这如何忙得过来,只能劳烦你这亲亲姨母留在府中替我夫妇照看奶娃娃们了,阿璃她时常念叨你,她很想你与她作伴的,王府永远是你与阿璃的家,你......”

“我......不住王府。”云乐舒突然打断他,又垂下眼睫,声音似有发颤,“抱歉,我不想住在王府,王爷与紫璃的好意我心领了,你们和美一家,我废妃之身,忝居府上实是不妥,我期待两个孩子降生,也想陪着紫璃,可我实在无法长住府上,我另寻个去处落脚,时不时地去看看紫璃与孩子便好。”

所有人都不曾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。

君亦止瞳孔微深,静静打量着她。

她垂着眼睫,却能见眼尾一抹淡红,那抹淡红圈起一帘水雾。

他才看清那是晶莹的泪水,只一刻,又被她刻意收回眼眶。

君亦远惊问,“妹妹你这般推脱是为何,你有难处?”

她缓缓抬头,极粲然地一笑,“没有,只不过还没从那些事儿里尽抽出身来,见了旧人便觉难过,总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,去过一过飞遁离俗的日子,或者看看五洲四海的风情,我需要一点时间适应......”

君亦远轻叹一声,没有再追问下去。

她们二人自小同甘共苦,紫璃后来陪着她一同在罗不悔、云浈身边长大,已是他们之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是那段美好时光的一个投影,如何能不叫她触景生情,牵动旧痛呢?

君亦止矜怜地凝着她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或是想她在船上时站在船栏旁惬意扑风的纯甄,想她被他诓骗急得泪涟涟的娇憨,想她对着他越来越多的笑颜,想她日渐安稳的梦乡......

他以为她心中的阴霾在他的悉心纾解下,至少该散去一半。

却不想她心里还藏着这么多痛,痛到连最亲密的人都不愿见,怕勾起半分从前的好梦。

一路无话,马车行至山腰便停下了。

云乐舒撩帘往外看了一眼,“百灵山的路难行,到这儿马车便上不去了,我们下车走上去吧。”

阿兆扶着她下了马车,君亦止、君亦远跟在其后。

一年未有人踏足的山壁小径本该乱草丛生,枝丫乱横,可眼前的路却被辟得又宽又缓,道上的山石也被拨至两侧,甚至连山壁都钉了绳索供人攀曳。

百灵山因山路难行而据得一方清净,这么多年人烟罕至,成了遗俗绝尘的所在,云乐舒略忧心将来会有闲杂之人来扰双亲的清宁。

君亦远拉住绳索,解释道,“这山路实在难行,迁你母亲坟茔时,棺椁抬不上山,只好将此路整顿了一番,阿璃说这样容易招惹人上山,山中还有你们许多的物件,就怕遭窃,让我事后将路恢复原样,这怎么可能?砍了的灌木如何接回去?辟开的山路如何填回去?”君亦远拍了拍胸膛,有些得意,“我便与她说,从府上调两个府兵在此地守着,有人来便逐出去,她便无话可说了。”

云乐舒放了心,笑了笑,“难为王爷了。”

“找风水师勘算过,丘茔便立在后山那株桃树下,那里风流水行,是个极好的安葬之地。”

后山有一棵参天桃树,斜栽在拱起的草坡上,春天时枝桠上全长满了粉嫩的桃花,山风一吹,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桃花雨。

那时她常常倚在树旁看她的情爱话本还有离奇稗官词,师兄要么与紫璃在一旁对弈,要么拿一卷医书在旁静静地看,师父有时候会在廊下远远地唤他们......

如今那一幕幕,再也不会重现了。

“爹爹,我们回家了。”

竹庐里外皆有被仔细洒扫过的痕迹,可依旧透着一股荒凉的霉气。

她站在竹庐外,看着物是人非的一切,微微酸了鼻。

“人已在后山桃树下候着了,我们直接过去吧?”君亦远道。

绕过竹庐,由竹林小径而入,越过隐在疏林竹影中的小亭,乃至一片绿茵草坡,始见那棵桃树。

“小姐!”

紫璃与江九皋并肩站在树下说着话,一见云乐舒,激动得大喊,江九皋在旁皱眉,“你是个有孕之人,你......”

话未说完,紫璃已急急迈开腿准备奔过去,吓得一旁的侍女连忙伸手扶住。

“阿璃!”君亦远脸色煞白冲到她面前,招手让府兵取了个凳子过来,按着她坐下,“你怎会在这里?你挺着个肚子怎么能走这样的路,万一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办?”

云乐舒将骨灰递给阿兆,飞身向前,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住,“紫璃......”

浑圆的肚皮将二人隔开,她将手轻轻贴在那隆起的腹部,泪中带笑,“姨母给你们带了礼物的,回家便能看到了。”

“你们都瞒着我不叫我知道,可是他近来神色匆匆,问他在做什么也含糊其辞,哪里能瞒得过我的?我怎能不来送先生一程?”紫璃斜红了眼,紧紧攥着她的手,“你好好儿的,我真高兴......”

“欸......阿璃你别哭别哭......”君亦远从侍女手中抢过帕子,要去给紫璃擦泪。

这一面,恍若隔世,裹挟着死别之殇,经年之悔,错爱之叹以及被命运消磨凌虐的无可奈何。

二人双手紧握,语迟泪不休。

“君上一路辛苦,我替这老东西多谢你。”江九皋恭恭敬敬作揖,抬头时看向阿兆手中的金斗瓮,语气讥诮却满是悲戚,“他倒好,撇下一切就走了,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,他可有临终遗言?”

“何足挂齿。”君亦止轻叹,“罗医师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双儿女。”

“听闻浈儿已有良缘,我想他最担心的是这丫头吧?我作为她世叔,自然该负起教养之责,若是她愿意,来我身边不失为一个好去处。”

废妃、立新后的消息不胫而走,虽未有正式公文,江九皋亦也知此事定然经过君亦止默许,否则他不可能放任消息满大街地宣扬。

“莫氏产后,她便会离开珣阳,她......不愿留下。”君亦止眼神阒寂,凝向不远处与姐妹互诉衷肠的人儿,言语间的失意不表自明。

江九皋亦扭头去看云乐舒,觉着心里头难受。

原本他也是将心肝偏向这个故人之子的,君亦止的真心和偏爱是连罗不悔都承认过的,只可惜终究是不成。

看着君亦止这落寞的神色,他揪心得很。

毕竟是芙月留下来的唯一血脉,自己又与他亲娘舅关系匪浅,到底还是不忍心看他这般情伤。

“浈儿已有了心仪女子,这丫头或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,待她想明白了,未必就......”

君亦止知道他的意思,却只淡笑道,“朕马上就会宣旨废她夫人之位,改立皇甫明月为后,朕的身边容不下她,她也不会愿意留在宫中,如此已是最好的结果。”

“朝政之事我不懂,只是希望你们二人别做出违心之举,若因种种顾虑而错过,将来终有悔不当初的一日。”君亦止蹙眉时的神态肖极其母,江九皋重重叹了口气。

他想起十三岁那年的芙月,她策马扬鞭追来,又急又恼,指着他的鼻子就骂,“好啊,江九皋,你这次走了,永远都别回来了,我们再也不是朋友!混蛋!”

珣阳城据南地,春来早,夏日深,桃花早在三四月开尽。

如今已是六月初,参天的桃树只有枝叶,不见花影。

树下两座墓碑,碑前摆满祭品香烛,一座刻着“显考罗不悔府君之灵”,一座刻着“显妣罗氏老孺人之灵”,碑额以篆体书写,碑末皆附有落款,落款只刻了一个“舒”字。

阿兆捧着罗不悔的骨灰,随云乐舒近前。

“罗氏......”云乐舒看着墓碑上的字,喃喃自语半晌,才下意识去找君亦止的影子。

君亦止察觉她的目光,袍角忽旋便来到她身边。

与她并肩站着,他静静看着她鼻尖的微红,等她说话。

“你不让我再表谢意,可我还是想再与你郑重道声谢,多谢你做的这一切......”一双梨花带雨的双眸,溢着光,柔柔的,软软的。

薄阳投在君亦止疏朗的肩廓上,微微发热,他脸上挂着笑,比骄阳还暖,“真想谢我,便找个时间请我喝杯清酒吧,别总是光说不做。”

这样松弛的相处,略显亲密的对视,君亦远夫妇也曾见到过。

只是那时云乐舒在君亦止面前是刻意温存,假意柔顺,与面前这一幕全然不同。

而今作为局外人观之,尤其明显。

君亦远夫妇相视一眼,彼此眼中皆有惊异之色。

罗不悔的墓碑后已让人掘出了一个不大的墓穴,负责落葬的师傅手握着一沓黄纸,往香烛上一掠,黄纸便被点燃,烧出青白烟雾来。

那人持燃着的黄纸探身往墓穴绕了一圈,最后将手中最后一点未燃尽的残纸投入穴中。

“家眷请往穴中撒福荫土。”

有人捧来一瓮凝着香味的福荫土。

丁香、雄黄、山奈、陈皮、石灰混在一起,挥发出奇异的药香。

紫璃由君亦远掺扶着靠近墓穴,与云乐舒一起一把把抓起福荫土,轻轻地往穴中抛洒。

福荫土撒毕,落葬的师傅取来金色绸布铺在穴中,又道,“恭请亡魂入土。”

云乐舒从阿兆手中接过金斗瓮,含泪递了过去。

金斗瓮安安静静躺在金色绸布上,又被覆上一层银色的绸布,铺金盖银后,师傅问道,“可有随葬品要一同入土?”

云乐舒想了想,从身上解下母亲留给她的玉佩,递了过去,然后说了声,“有劳。”

再撒一遍福荫土,开始封穴。

果品花束、纸钱祭品摆在墓碑前,香烛的火苗在山风中抖擞,众人纷纷站到墓前。

江九皋脸上素来带着几分老顽童的不正经,此刻却绷着脸,肃穆而悲怆,“你真是没口福,那坛桃花酒,再过几月便可起坛了,足足在树下封存了十年,唉......你真是......没口福。”

二人很早便相识,早些年一直似酒肉朋友似的处着,偶尔也聚一聚,聊些江湖琐事,话话各自的志趣。

他是个抛家弃业的不肖子孙,罗不悔是个一腔热血的仗义侠医,却那么稀里糊涂地成了至交。

他眼见罗不悔沉沦爱海,收起鸿心远志,不顾一切地去招惹花魁娘子,又见他们情天孽海,恨不能永坠爱河,后来娇儿坠地,本该是圆美一家,却反渐生龃龉,各自不欢。

他初时笑他为红尘事徒增烦心,是不智之举,况且烟花女子何来真情?

却是他错了,云茭对他一心一意,是脂粉里的一朵不染尘埃的君子兰,有自己的底线也有自己的执着。

云茭不喜动荡漂泊,讨厌随波逐流,纵有情深几许,又怎抵得过二人之间背道而驰的观念反复的消磨?

罗不悔他是个侠医,不为钱帛,只图救人行善的快慰,他向往天地间的阔远自在,一心要带云茭母子远走天涯。

谁也不愿让步,便那么撕缠着、胶着着。

说来今日所有悲剧,均由那时而来。

江九皋轻叹一声,轻轻抚过云乐舒的肩头,低浑的声音里透着悯恤,“丫头,你可得好好儿的。”

即便作为挚友,他也不得不说,罗不悔实在太优柔寡断,也因如此,将原本好好的两个孩子搅和成这般,所有的错全在罗不悔。

孩子们,极其无辜。

“世叔,我会的。”云乐舒点头,眼里却没有光。

两座墓碑挨得极尽,云乐舒跪在碑前,“爹,娘,舒儿长大了,会好好照顾自己的,你们不必忧心,你们一定很想见哥哥和嫂嫂吧,他们......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。”

“等下回再来,或许你们还能见到他们的孩子。”

“哥哥他那样好的人,一定会与嫂嫂和睦齐眉,瓜瓞绵绵,他们的孩子一定生得很好。”

“娘,你别怪爹爹,他......也不好受的,这些年,他总偷偷想你,也尽力弥补我,我离开薛家后,过得很好。”

“哥哥也很疼我,他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全捧来赠我,他是个称职的哥哥......”

她一句一句,浸满悲伤,泪水滴滴滑落,洇湿衣襟,连阿兆看着都暗暗滚下泪来。

她说了很久,直到哽咽得厉害,连话都说不完整。

君亦止让阿兆扶她起身,“刚到珣阳,满身疲惫还未消解,便这么哭着,二老见了只怕是心疼,左右你随时能来,有些话便留待下次再说吧。”

其他人陆续拈香而拜,而后围在一处烧纸钱。

纸钱晚风送,离殇自在心。

还好,这么多人陪着她。

否则她如何有勇气重新站在这曾经充满欢乐、满载温情的地方,品啄着片片凋零的回忆,缝补着残缺破碎的内心,迎风凭吊辞世的双亲?

她痛极,抚着胸口泣泪,喉中再发不出一点声响。

紫璃托着肚子到她身边,泪水在眼眶里滚,君亦远蹙眉看向她,吓得她生生忍住了泪。

下葬封穴之事总算了结,云乐舒缓了过来,随众人下山。

君亦止问她,“一应旧物皆在,你不看看吗?”

她迟滞地摇摇头。

紫璃要她随自己回王府,她本不肯,禁不住紫璃恳求,她只好答应今夜在王府暂住一晚,翌日再找个清静的客栈落脚。

众人感到疑惑,心里总不放心。

江九皋忽然想起君亦止赐他的那处屋宅来。

“那宅子在城北郊外,很是宽敞,也僻静得很,我鲜少会去,不如你先到那里住着吧?”

君亦止也不想她去鱼龙混杂的客栈,“我未回宫,还不知皇甫明月对你的态度,你便先到那宅子避一避,我将阿兆给你,你们一同住着,彼此照应。”

云乐舒看了看阿兆,与君亦止说,“阿兆还是回子缪身边吧,我自己可以的。”

阿兆跟着她,迟早也要沾上厄运。

行船数月,阿兆几乎每日都要缠着她讲话本子,或听讲她年少时荒谬不羁的往事,她也喜欢这敞亮的小姑娘,可她终究不能留她。

“我要跟着姑娘,我要是哪儿做的不对,姑娘说出来,我一定改过,就是别不要我呀,姑娘......”阿兆本就喜欢和云乐舒待在一处,又受过晏子缪殷殷叮嘱,要她想办法留在云乐舒身边照看,她自然卯足了劲儿要黏着她。

无论云乐舒怎样拒绝,阿兆仍是摆出一副誓死不松口的态度,她只好松了口。

君亦止也终于松了口气。

待送云乐舒到王府,不及入内休憩,君亦止便与晏子缪回了宫。

朝廷内外,还有许多事情等他回去处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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